Instagram妓院及其不滿

攝影術將電影明星、劇場偶像擺進了公共領域,成為可以用錢購買的夢。可收買、可擁抱、可擺弄,比公娼更方便。
──《認識媒體》,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

最近新開了一個Instagram帳號。帳號創建完成,才知道還沒有追蹤任何人的狀態下,Instagram似乎只根據裝置所在地和熱門程度來推送內容。我才發現離開了舒適圈之後,野生Instagram呈現出的是完全不同的面貌。

一眼就可以注意到的是跟原帳號時間線的差異。我原本的時間線是從早期Instagram繼承下來的,以靜態照片為主,主題則與傳統攝影重疊,包括地景、建築、食物、人像、街頭等等。從這些照片的品質也看得到有「出版方」經手過的痕跡,顯然都經過篩選,相對精緻。

新帳號則在野生算法推薦之下,短片比靜態照片要多得多,內容則幾乎全是迷因、裸露、歌舞和短劇,短劇又以惡作劇、倫理劇為大宗,例如情侶劈腿、吵架。然而除了迷因之外,其他的類型往往都可以歸類為一種自拍。這裡說的自拍已經不只是伸長了手拍臉而已,而是泛指「要拍攝者與被拍攝者是同樣的人」的情形,就算拍攝者不是本人也看得出來。

如果你是從Instagram早期便開始用的用戶,很難想像一個以濾鏡和情調起家的修圖app會變成這個樣子。麥克魯漢認為媒介跟內容同樣重要,如今看來更有道理了。Reels短片是二〇二〇年八月才加入的功能,讓人可以藉由套用版式、音樂、效果輕易製作短片,更鼓勵你套用現在正在流行的音樂來重製自己的版本。Reels目前有三秒至九十秒的長度範圍限制,這個限制讓短影片註定只能呈現淺顯的內容,加上預設採用適合人像的直拍模式,短短三年就讓Instagram變成了抖音,改變了創作人的主題和風格,讓人不得不承認媒介本身的力量不但比內容強得多,甚至足以主導內容。

麥克魯漢在《認識媒體》中寫過,照相機容易把人變成物品,攝影把偶像明星放上公共領域,供人消費、供人擁抱、供人擺弄。如今自拍成了攝影的主流,人人都把照相機對著自己,也就容易把自己變成隨時可以販賣的物品,一有機會就把會自己售出。麥克魯漢說得直白,照片是「無牆妓院」,之所以無牆,是因為把玩照片比起實際嫖妓更為方便。行動網路加上Instagram、抖音等影音平臺則把妓院開到了大眾的手掌中,果然引起大量同好免費將自己的影像提供給大眾褻玩。

倒也不盡然是「自己的影像」。如今沒有人不知道照片是會騙人的,甚至值得以諧音「照騙」來加以嘲諷。攝影並不是只能記錄真實,也可以記錄幻象。觀察當代人的行為,所謂的「照騙」才是攝影的本質,實體反而只是為了被拍下而暫時存在的道具而已。為了旅行照而前往好拍的景點、穿上最上相的衣服。為了拍攝「美食」寧願吃冷掉的東西,畢竟食物吃完就沒了,照片卻能長存。

正如人在社群媒體上只會發表自己想發表的內容,自拍者也只會上傳自己經過修飾的一面。在修圖技術與AI繪圖已趨成熟的今日,影像背後的實體佔比甚至不必太高,人體大可成為道具或是畫布,疊加在人體內外的修飾和創作才是決定照片優劣的關鍵。在前AI時代,大胸至少還需要襯墊和氣球來輔助;到了AI時代,攝影術取得了貨真價實「無中生有」的能力。

現代人已經沒有人會埋怨自拍造假了。「寫真」本來就是前人對攝影術誤解下造出的詞彙,攝影的本質原先就是虛空,這雖是事實,卻一直讓許多人感到不舒服,甚而強調自己的照片不經修飾「直出」,彷彿相機真的能夠捕捉到現實。非得到了照相手機配備神經網路的現代,才發現強調直出已經沒有意義,徹底忽視打從暗房時代就沒有所謂「不經修飾的照片」可言。

就連修飾到什麼程度才可以接受的討論都顯得過時。許多人還在引頸期盼的虛擬現實、擴增現實早就到來了,無論有沒有戴頭罩或眼鏡。手機攝影與社群媒體交配,生出了自拍短片,繪畫與雕塑竟然又重回藝術中心,如今我們要做的事情是同時成為PygmalionGalatea,把自己的形象雕刻成自己想要與之交媾的對象,也因此自拍的觀賞者往往只有拍的人自己和配偶而已。自拍的下一步便是捏臉打造avatar,捏全身便是cosplay,當然這件事在電腦上做比在自己身上做要容易也便宜得多。

技術也會對使用者的身心產生影響。攝影術讓手勢與表情逐漸變得重要,繼承到了現在就成了一票帶表情的YouTube預覽圖,以及TikTok手指帶挑眉的開場。爆乳服裝和瑜伽褲外穿不消說,快時尚也在同一時間蔚為風行。越來越多店家樂於套用「INS風」,以悅目但劣質的服務來取悅自拍者。商業模式則決定城市景觀,明亮、整齊、不耐雜亂的極簡風格成為進步的象徵,推動了新一代室內設計與文創產業。

背後真正的顯學是對速度與優化的要求,以及對於實體物必然會敗壞的恐懼。儘管隨著優化avatar,也會連帶產生美化環境、健身健美的衝動,但一個人再怎麼想方設法讓自己上相,也不可能永遠高效、永不衰老,更無所謂「更新」可言。不論是醫學技術還是修圖技術,對於應付人類死亡與焦慮都一點勝算也沒有。自拍長大的世代總要面對疲憊、老去的自己,屆時需要排解的空虛可能比過去其他世代都要來得早,也來得強烈。

如果青春是燃燒,中年就已成灰燼。麥克魯漢也說過,過時的科技會成為後人的娛樂,以圖像為主導的社會養出一批身心都過勞的自戀狂,到了行動社群網路時代,包裝自己、追求產值(點閱數)的自拍就成了玩具。演算法加入之後,過勞的人恨不得把工作都委託演算法處理,就連娛樂也必須交由演算法來幫忙抉擇。一面為了確認「每個人都獨一無二」而自拍,一面卻為了尋求公眾認可,讓自己變得跟網路上流傳的自拍照無限接近。

如果娛樂是追求幸福的一種途徑,那麼把娛樂交由電腦代勞之後,人自身就會喪失追求幸福的能力,最終連自己究竟想要什麼都搞不清楚。佛陀認為,人生的主要痛苦來自求不得卻又苦苦執著,這或許是使用者總覺得刷Instagram和抖音「沒有意義」的主因,畢竟連自己索求什麼都難以把握,自然得不到想望的幸福。成癮性算法介入催逼,就像把人鎖在情欲地獄中不斷輪迴,無法超脫。

有些人開始企圖離開這個輪迴,但做法卻不盡相同。比較直接的做法是退出社群網路,遠離成癮性算法,回歸比較原始的論壇網路或私人的朋友圈。Podcast讓人暫時停止圖像式思考,重拾讀寫式的語言邏輯,引起一波熱潮。我也發現許多攝影愛好者放棄攝影,或是不再拍人像,轉而以地景環境為主題。這些都是逆流而行的做法,有種返璞歸真的味道。

至於順流而行的大多數人,則都必須面對肯定自我與喪失自我的拉扯,以及前路茫茫的焦慮。不暫時停下來把目前所處的狀況稍微想清楚,肯定會在演算法的主導之下,讓人生不斷在同樣的旋律裡跳針。

這篇文章不是苦海明燈,也不是生活指南,只是想說一些最近的觀察和感想。我也非常輕度地依然在使用Instagram,開新帳號本來也是為了要多用一點,但現在又有些遲疑。我也發現自己最近打開Instagram常常在看野生的迷因和軟色情,像是觀賞剝除了一切偽裝之後的社群網路,像是欣賞一片虛空。

過不了多久就會看膩了。正如佛洛伊德所言,人類雖然性慾旺盛,卻有壓抑性慾、把能量挪為他用的本事,文明就是這樣誕生的。也因此,文明總伴隨著壓抑與不滿。人類對文明的不滿會被Instagram上追求流量者填補嗎?又或者Instagram只不過是在很短的時間內重新上演了一次文明演化史而已,最終只是導向另一次壓抑呢?我已經喪失興趣繼續追蹤下去了。

【延伸閱讀】

如果你對上述主題有興趣,我很推薦買下列三本書來讀看看。前兩本麥克魯漢和佛洛伊德的著作譯本是啟發我上述想法的主要來源。如果你對於佛洛伊德的思想完全不熟悉,可以從第三本楊照的導讀開始讀起,對於理解當今世界很有幫助。

  1. 麥克魯漢《認識媒體:人的延伸》。購書連結:中文紙本書(樂天Momo)、英文電子書(KoboKindle
  2. 佛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滿》。購書連接:中文紙本書(Momo)、中文電子書(KoboReadmooKindle
  3. 楊照《在進入潛意識夢境前 請問佛洛伊德》。購書連接:中文紙本書(M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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