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為想看富士山,所以查了查JR周遊券的涵蓋範圍之後,自然而然選擇去了河口湖。當天早上七點半,一行五人搭上從新宿出發的梓(あずさ)三號列車,預計一小時後到大月站轉富士急行線,再一小時便可抵達河口湖。我們在列車上吃早餐、補眠、看書、研究Suica與iPhone的合作案,大多時候只是傻傻望著窗外。

一路無話。我暗暗盤算著時間,果然車內準時響起即將抵達大月站的廣播。車速漸慢,我起身打算取置物架上的個人物品,通知同行一夥準備下車,轉頭一看,卻發現原本睡得特別熟的人此時竟不在座位上。

列車已經靠站,時間緊迫。四人決定分頭行動,兩人先下車,我和另一人抓了那傢伙的包包和外套就往廁所找人。我暗自希望大月站既然是轉運車站,停靠時間會因此長一點。

快步走過一段車廂,拉開廂門,沒有廁所。

再跑一段車廂,拉開廂門,撞見一人睡眼惺忪、滿頭霧水。

「要下車啦!你選這時候拉屎!」我壓低聲音吼叫,把行李塞進他懷裡。半秒內,我看著他的表情從茫然,到醒悟,轉驚恐,再開始行動。可是,廁所旁卻沒有車門。我暗罵一聲,馬上回頭,耳邊響起即將開車的廣播。

三個人跌跌撞撞闖過一段車廂,拉開廂門,總算看到希望的曙光閃耀著!

然而,那道光卻迅速在眼前褪去,車門以極為諷刺的流暢姿態優雅地關上,差點夾到我的鼻子。

要命。

無奈又疲倦,我們隨意找了空位就坐,暫時不想考慮這是指定席還是自由席。我們一面聯絡已下車的兩人先去河口湖,一面查列車時刻表,然後我發現我的隨身背包沒帶在身上。

屁股還貪戀著毛絨絨舒服的座位,又要開始奔忙。

「這就是因禍得福吧!」回到原本的座位,我抱起慌亂中被遺棄的包,決定永遠不分開。在那瞬間,我感覺到少有的幸福。

二、

三人抵達河口湖,已是兩小時後。

一行人會合,在車站吃完中餐,就搭上周遊巴士前往湖的對岸。要看湖水映襯的富士山,去湖的對岸是理所當然的選擇。時當早春,天氣晴朗略有雲,空中似有一層薄霧,把眼鏡取下擦擦,確認不髒,決定隨遇而安。

原本計畫賞櫻,但這年的關東的櫻花始終在要開不開的邊緣躊躇,我們剛到的幾天氣溫陡降,櫻花索性就不開了。在長崎公園入口站下了車,即刻喜歡上眼前這座公園。河口湖車站的遊客雖多,一同搭上巴士的人也不少,但大概因為幅員廣又非花季,公園裡只有稀稀落落幾個遊客,更有一些人下了車卻連公園也不去,在上方拍拍照就離開。

稍微觀察了地形,下到湖畔,我隨著直覺往樹林深處鑽,找到一片乾淨的乾草高地,一行人就地休息。未開的櫻花樹枝椏錯落,已枯的芒草在湖邊沸滾,在那蕭索的黃色地景之中,我們隱隱感覺到早春的氣息。

「花苞已經長出一些來了呢。」而且陽光正好。

黃色的大地,藍色的湖。富士山就在眼前,頭頂著白雪。比起在影視作品和卡通漫畫看到的形象,真實的富士山感覺較為低矮而遼闊,山脈向兩邊伸得長長的,好像張開的手企圖擁抱什麼一樣。我走到湖水與礫石地的邊界,讓山水填滿視線,營造自己站在水中間的錯覺。閉眼,張眼,還真被眼前無垠的大水嚇了一跳。恍若神蹟。

離開水邊之後,心情大好,我取出耳機戴上一支,遞出另一支。

「來聽聽這個。」

『為什麼?』

「聽就知道了。」

但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特別渴望音樂。望著山水、聽著那樂聲,我想起「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句諺語。沒事找事、多此一舉,這在我們務求安分守己的文化中帶著貶義。按照這個邏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水波不興地結束一生才是最高的美德。

網路、以及即將到來的VR會讓這個過程更加可行。我也說過「旅行沒有意義」這樣的話。在理想的世界中,把腦袋接上網路,全世界就在彈指之間、任君傲遊。擺脫肉身之後,人不但想去哪裡就可以去,還可以同時存在多個地方、同時做各種事情。如此一來,雖然比以前更忙碌了,但所到之處都等於沒有去過,做過的事都等於沒有做過。默默無名,天下無事。

我一面這樣想,一面聽著《企鵝咖啡館樂團》的〈撿來的風琴之歌〉。短短的樂曲一下子就播完了,拔掉耳機之後,只剩風聲、水聲和鳥鳴。撿來的風琴,呵,也是沒事找事。

「不錯吧。」

『嗯。』

於是那時的感覺在記憶中逐漸穩定下來,定影、裱框、懸掛在我平庸的心牆上。

在無事的時代,我暗自決定要當個庸人。

三、

順帶一提,在河口湖找到僻靜的地方坐下來不久,上方的人行步道就開進了車子,這事在日本不多見,因此我直覺猜想大概是工程車之類進來辦公的吧。不過,那輛黑色廂型車的外型實在不像工程車,果然車門一開,跳下車的是身穿婚紗的一對新人,和幾個拍婚紗照的攝影人員。

他們越過欄杆,滑下坡來,就在我們身邊用中文開始吆喝起來。「哇,拍婚紗照耶!好美哦!」我當然不會那麼想,只覺得俗不可耐的商業行為印證了我選景角度俗不可耐,因此特別悲傷。

兩個人打扮成不像自己的樣子,在不屬於自己的空間擺出意義不明的姿勢。他們大概沒有意會到:當婚紗公司美其名「一生中最美的日子」、「愛情的見證」、「今天的主角」,不正是在反諷新人平常都是醜陋的配角嗎?當愛情必須仰賴在富士山前擺出羞恥的姿勢才能證明,不正顯示愛情的不純嗎?

而且究竟美在哪裡呢?用什麼精神領略那美呢?車子也不熄火,讓安靜的湖畔轟隆作響也不自覺;景色也沒細看,兩個人被工作人員擺佈得氣喘吁吁,再匆匆上車奔赴下個攝影點。以後回想,也許還覺得自己成就了偉大的事業吧:「為了拍婚紗照特別跑去河口湖哦!累翻,但是好美、好值得!」資本主義社會果然連幸福都必須從金錢堆砌出來的炫耀行為中尋找吧。

河口湖、富士山、婚紗、結婚、甚至自己都成了廣告道具。無涉現實,而作用於幻想,目的是為了引發他人的一點羨慕之情,也為了讓自己相信生活的美好。可是,被拍婚紗照的人與婚紗照中的人之間有一道鴻溝,前者從來沒有領會過後者所(貌似)感覺到的美好,只能在事後望著照片說服自己曾經那樣快樂過。

更可嘆的是,這道鴻溝恰恰是拍婚紗照這個行為造成的。是攝影師大喊「新郎往左邊一點、笑開一點、新娘乳溝補一點妝」造成的。是怕弄髒租來的婚紗所以不敢坐下造成的。是「累翻,但必須說服自己好美、好值得」造成的。是車子開上人行步道造成的。是引擎的轟隆聲造成的。是把自己廣告化造成的。

是從神聖的儀式中排除神聖性,再以婚宴、婚紗、婚紗攝影等套裝行程取而代之造成的。

不是富士山造成的。我在他們離去之後安靜下來的湖畔等雲散,盤算著再等半小時就能拍到不被遮擋的山景了吧。

也是一種庸人,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