鎌倉如同一口深井,看不見底。從外張望,就是個普通的小鎮,看不出哪裡特別。只有帶著手電筒一寸一寸潛入,才會在這處掘出歷史的遺骸,在那處聞到文學的鹹味;竊笑江之電每十二分鐘響起一陣的咔噠聲響[1],傻站路邊賞十五分鐘老鷹因為老闆烤焦了鯛魚燒[2];望著湘南海岸感嘆姐妹還是四個好[3],摀著耳朵就怕山邊突然傳出魔性的山鳴[4]。
然而越深探,越不知所措。鎌倉所含括的文化量如此之大,我似乎只能像個收藏家捧著珍寶吹噓來歷、瞎談軼事。不,也許更像個掘墓人,挖出我也不甚了了的偉人的屍體,盜走不屬於我的無形的財產。為了懺悔,我要在勇氣還沒洩光之前,寫下這篇不堪的文字。
還沒親身涉足鎌倉,我已經數次遊歷了鎌倉。
其中一種遊法是鍵盤旅遊。有了Google搜尋和Google地圖,我們已經可以深入賞玩世界上大多數地方了。Google地圖除了鳥瞰,還能見到街景,資料齊全的城市連車子到不了的景點內部都有街景服務。各國的部落客、攝影師也在網路上留下相當豐富的資源,雖然良莠不齊,仔細挖寶還是能找到不錯的東西。
另一種遊法是透過故事。鎌倉是日本第一個幕府政權——源氏幕府——的所在處,等於是十二世紀時的首都之一;開朝大將軍源賴朝和源義經兩兄弟的故事至今尚為人津津樂道。在鎌倉住過的作家、導演也相當多,隨之而生的作品自然少不了。透過這些藝術家的眼睛,小鎮鎌倉瀰漫著文藝的氣氛,彷彿每個街角都能引發思想,每戶人家都有來歷。
「鎌倉真美,」我幾度這麼想,忘記自己壓根還沒去過鎌倉。這也讓我聯想到一個頗知名的思想實驗,叫作「黑白瑪麗」(Mary’s Room)[5],內容是這樣:
瑪麗是一位天才科學家,可是因為某些原因,她被迫只能從一個黑白房間、用一台黑白螢幕來探索世界。瑪麗的專長是視神經心理學,經過苦修,她習得了視覺相關的所有物理知識,成為一代學霸。她熟知當人看天時,有哪些波長會刺激視網膜,並透過中樞神經系統形成感官經驗;也能夠鉅細靡遺地解釋什麼是番茄紅、天空藍,儘管自己並沒有親眼看過。
有一天,瑪麗的房門開了,她踏出房門,看到彩色的世界。問題是,瑪麗是否會因此學習到新的知識呢?
黑白瑪麗的用意是為了否定「一切都是物理」的物理主義。我們直覺上認為瑪麗顯然得到了新的視覺體驗。她之前儘管已經有了全部的物理知識,那知識卻不完全。因此,在物理知識之外,一定還有其他的什麼。
我很容易就拿瑪麗來對照鍵盤旅遊,直覺地斷言:鍵盤旅遊不如實際走訪,因為少了什麼。不過,那什麼究竟是什麼呢?
如果瑪麗看過天空的顏色,只是沒看過鎌倉的天空呢?如果瑪麗已經嚐過了許多品牌的啤酒,只是沒嚐過鎌倉啤酒呢?如果瑪麗逛部落格和Facebook的時候發現,其實〈日本必買五十大伴手禮〉、〈首都圈最美餐廳三十選〉的內容其實都大同小異呢?如果瑪麗發現自己就算去了鎌倉,也不會產生像夏目、川端、三島、太宰、小津、是枝那樣的奇想呢?
當旅行只是重複其他人做過的事,那麼讀萬卷書真的就不如行萬里路嗎?虛擬旅遊儘管不同於實際走訪,卻不見得比較差。旅程明明已經結束,才開始上網搜尋歷史故事的情形也是有的。如果不堅持非得看到「本物」,甚至可以免了舟車勞頓,也不必花大把金錢,往往就能找到比現場所能提供的還要更多的資料。
那麼,究竟為什麼要旅行?就只為了體驗說不出來的什麼嗎?
問這種問題,像是質疑生存的意義一樣,提問大概比解答重要。背負著這個疑問,我終於在一個飄雨的下午踏上鎌倉的土地,跳上滿載的江之電。也許因為已經向晚又下著雨,車上沒有太多旅客,小小的車廂充滿生活的氣息。放學的高中生一邊打手遊,一面熱烈地談笑。買完菜的主婦提著菜籃呆呆望著電車外的風景。總會有一兩個西裝筆挺的大叔不顧車子搖晃非得抓一本文庫翻看。
目睹鎌倉人的日常,我特別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在腰越站下了車,我們等江之電離開,才有辦法跨越狹小的街道,踏上前往滿福寺的上坡路。來滿福寺是為了看源義經寫給哥哥源賴朝的陳情書《腰越狀》[6]。那時義經與哥哥隔閡漸深[7],原本想回鎌倉表明心意,卻被哥哥擋在腰越。不得已,只好寫下此書。
可是,我們抵達時滿福寺已經關門了。如同義經一樣,我們也吃了一碗閉門羹。看著寺門口義經與弁慶的石像,我只能安慰自己:這才是賞《腰越狀》的最佳情境吧。與其看到義經的手稿,不如品嚐被拒於門外的滋味吧!
有趣的是,門外到處都是義經與弁慶。除了剛剛說的石像,還能看到「這是弁慶可以輕易舉起的石頭」、「這是弁慶坐過的石頭」,石頭大得不現實,無法想像弁慶為什麼玩這麼笨重的石頭。繞到後面一看,「這是弁慶用來磨墨的水池」、「這是義經公洗過手的井水」。唉,怎麼淨像是專為打卡設計的陳設。離開之前,我借用了滿福寺廁所,心想:這是義經拉過屎的地方。當時可沒有沖水馬桶可用哦。
離開滿福寺,往海濱走。由於正值下班時間,小小的道路交通異常繁忙;路小沒有設置紅綠燈,過起馬路頗為驚險。奇的是車雖多,行人卻一個也沒有。我感覺我們又再度被隔離起來:在馬路上塞車的是真實世界剛下班趕著回家吃飯的人們,在車陣中穿行的是冷酷異境中徬徨無措的我們。
路途很短,實際走來不到五分鐘,但我卻覺得走了好久好久,直到現在彷彿還深陷那無盡的徬徨。天空烏雲陰沈,染得世界一片藍。趁著車陣因塞車暫停的幾秒間,我們小跑步跨越了海濱前最後一條馬路,終於到了小動神社。
小動神社雖然很小,但透過鳥居、石階、廊道等方法營造視覺縱深,讓小地方也顯得深邃。還未踏入,我就感到肅穆。才剛跨越鳥居,一頭大老鷹突然從樹叢中飛出,一聲不吭地向遠方飛去。此時我完全心虛了,知道自己打擾了這個地方。我闖入了自己不配進入的領域。
勉強上到神社,我大氣不敢吭一聲。周遭瀰漫一股冷冽的氣息,同樣一個人也沒有。擁有八百多年歷史的神社本身黑壓壓地毫不起眼,境內最醒目的反而是綠色的鐵絲圍籬,以及圍籬上碩大的「注意境內禁煙」告示。然而,我還是感覺到八百多年累積下來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像是歷史化為鬼魂,逼視生靈。我一刻不想多待。
沿著綠色鐵絲網往左看,可見階梯通往一個小展望台;登台才發現原來小動神社位於峭壁旁,透過另外一片鐵絲網,我此行真正的目的地終於映入眼簾:小動岬。
一九三〇年十一月,還是大學生的太宰治來到這個海灣,與三天前才在酒吧認識的女性田部シメ子雙雙服下了安眠藥自殺。田部死亡,太宰獲救。
日文中,表達殉情的詞語有兩個:一個是單純描述事件的「情死」,以及較為複雜的「心中」。「心中」最初就是誠心,後來轉變為對他人盡情義的意思。自從近松門左衛門寫了《曾根崎心中》這齣人偶淨琉璃戲劇,殉情意味更濃,甚至有了「相對於一般人世間的義理,我更在乎兩人的感情」這樣的意義。於是,「心中」也變成特指男女為了守護心中的感情,因而赴死。[8]
就太宰與田部的殉情而言,媒體大多以「心中」來報導,我認為恰當。即使如此,還是特殊。就算用常識想,和三天前才認識的人一起死,真的會是一般人認知的那種殉情嗎?恐怕不是。那麼,他們兩人的「心中」恐怕自有其心中的道理。[9]
我認為不恰當的,是過於簡單地看待太宰治的自殺。出版社為了賣書、網路文章為了吸睛,喜歡用頹廢、地獄、魯蛇這類詞彙來形容太宰治,企圖在讀者還沒閱讀之前,先給一個刻板的形象。而讀者也順著這個思路,樂於以一個健康人、幸福人的立場,圍觀這個奇怪的人物;再以簡化又獵奇的心理,對著太宰治的生平指指點點。我覺得這對太宰不公平,也感到惋惜:一代文學家留下來的遺產竟然不是智慧的結晶,而是偏離現實的八卦。難怪太宰治會覺得人很可怕。
我望著小動岬嶙峋的地形,感到一股不爽快。每個人的死亡都不一樣,太宰與田部也不會是帶著完全相同的思緒,才一起赴死。他們所共有的,或許只有不堪的心、對世間的恐懼,以及「一起死」這個決定而已。孤寂!
人,本來就都不一樣。
雨又開始下。我們離開小動神社、跳上江之電,接著轉車迅速逃離了鎌倉。下班的人潮還沒散去,我腦中的黑色素又開始翻滾。也許,旅客都是偽善,而旅行從來就沒有意義。旅客往往帶著逃遁的心情,還沒到來,就已準備離開,從不真的在乎異地;「我出發、我到來、我離去」就是旅行的全部。
恰如人生。
既如人生,我於是決定開始寫下這篇不堪的文字,紀念我不堪的旅行。「旅行沒有意義,」請容我勇敢地坦承。請讓我在每一次踏上旅途時,擔負著這份自覺的痛苦。請讓我在快要無法領受什麼的時候,試圖自己創造一些什麼。
請讓我成為失格的旅人。
然後我才敢紅著臉說:我已遊歷了鎌倉。只是在那裡,雨下不停。
這是我個人的經驗。 ↩︎
小說《山之音》,夏目漱石。 ↩︎
此處參考《史丹佛哲學百科》的解釋。 ↩︎
實際提筆的是家臣武藏坊弁慶。日文維基百科有《腰越狀》的全文(翻譯為現代日文的版本)。 ↩︎
我這裡無意解讀太宰和田部的殉情動機,也不想從文學作品中幫太宰做心理分析,儘管我覺得太宰已經把這次殉情的心路歷程在《小丑之花》、《人間失格》等作品中描述得相當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