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書人手不釋卷的形象已經作為一種肥皂劇角色的樣板被固定下來了吧。吃飯時、走路時、搭捷運通勤時、去公園遛狗時，臉一定要埋在書裡才行。我雖然討厭樣板人物，卻也不得不承認：我曾經認為，如果可以每天一直讀書，就這麼讀到死也沒關係。

畢竟，值得一讀的書恐怕窮盡一輩子都讀不完。不，值得一讀再讀的書也已經窮盡一輩子都讀不完了。「既然如此，何不把瑣碎的時間都拿來讀書呢？」我不免這麼想，而且真的利用手機達成了願望。藉由iPhone的「朗讀螢幕」功能，零碎的時間終於都能用來讀書。

於是我讀完一本接著一本，像搜集勳章一般快速累積書單上的「已讀」書目。到了年底，回頭數了數，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讀了這麼多書，頓時感覺人生真是充實。摸一摸肚子，果然比去年更大了，大概吸收了不少學問吧。

結果肚子裡裝的當然不是學問，是跟學問完全無關的東西。果然，在回顧書單時，我試著回想每一本書的內容，卻發現大半都記不得了。明明兩個月前才讀得津津有味的書，如今回想一點印象也沒有。這種情況其實完全在預料之中，畢竟我的記憶力本來就奇差無比；若是不做筆記，很快才剛讀完的書就會變回一本新書。更慘的是，就算做了筆記，我也會忘記自己有做過筆記，直到某一天偶然翻見，才能勉強拾得一些記憶。

所以不免感到惆悵，我花時間閱讀的知識，往往只有少許在記憶的夾縫間倖存，而我這個人卻幾乎沒有長進地依然只有貧乏的思想。

沒錯，我自己絞盡腦汁硬擠出來的，大多是渣滓一般的可憐想法。如今只消戴上耳機，比自己精彩得多的思想就可以源源不絕地流進腦內。耳機連結著手機，就好像針筒接上了營養液。用盡瑣碎的時間，孜孜矻矻地往大腦裡注入養分，盡可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壯、更聰明。口口聲聲說要「進修、學習、強化」，但在無休無止的死嗑中，反映出來的卻是病容。

樂於接收，恰恰證明沒有生產力。需要營養，正好反映出自身的匱乏。

對我這種書癮患者來說，書從來就是避難所，讓我得以逃離真實而貧乏的世界。正因為自己的貧乏，才想逃離庸俗的痛苦，動用一切手段躲到另一個世界中。於是iPhone成了通往幸福世界的通道，戴上耳機、播放書籍，我得以與外界隔離開來，同時殺死自己無聊的意識，以別人的思想取而代之。這對我來說是最強大的虛擬實境，也是一種自殺行為。

如今，讀書變得輕鬆又快速，才發現自己卻沒有絲毫進步。繼續這樣下去，人不就跟活在《駭客任務》的母體中沒有兩樣嗎？而且還是自己把自己禁錮在缸裡！

必須從缸中爬起，拔掉灌注著營養的保護液，拔掉耳機。儘管眼前是一片荒蕪，醜陋無比，但那才是我自身、是我的現實。在那片荒蕪中，用自己的腦袋思考，用自己的手為文，盡全力催生出一些什麼。那才會讓思想從記憶的縫隙中擴散開來，成為體系，成為我自己對世界的認知。

當然也會有思考倦了的時候。那時再拿起書，聽聽別人的高論，把它當作燃料，讓自己的心智之火得以持續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