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Pokémon GO》、擴增實境,以及更好的世界

《Pokémon GO》在台灣推出剛滿二週,我也每天抽空抓怪抓了兩週。期間與朋友、家人、同事談的幾乎往往離不開Pokémon;走在路上隨時都會撞上其他的訓練師;從來沒見公園這麼熱鬧過。激烈的兩週過去,對於《Pokémon GO》與擴增實境(augumented reality,簡稱AR)頗有一些簡單的感想,在此做個記錄。

捷運上的寶可夢,2016

一、AR與VR之間沒有戰爭

打從《Pokémon GO》在北美推出開始,媒體上就開始出現「Pokémon GO宣告AR完勝VR」,不久又看見「Pokémon GO的成功不代表AR勝過VR」,似乎引發了一場論戰。但其實我看不懂。AR與VR什麼時候開始交戰了?他們的戰場又在哪裡?

在我看來,AR與VR就像是湯匙與叉子。湯匙與叉子都是餐具,目的都是把食物從餐盤中接到嘴裡,但兩者的適用食物並不完全相同。假設要吃牛排,用叉子比湯匙更容易固定那塊肉,我們不會說「叉子完勝湯匙」;吃完牛排要喝點湯,湯匙自然比叉子方便得多,我們也不會說「湯匙比叉子更好」。

擴增實境與虛擬實境確實可能在某些領域重疊,但兩者呈現的效果不同,應用場景也不盡然相同。雖然兩者都可以用在遊戲界,但卻是兩種平行的技術。你可以選擇在適當的時候使用AR或VR,但兩者本質上沒有誰比誰更好。

超現實語錄 #1:
「我跟你說,我剛剛在男廁發現小火龍!」女同事興高采烈地宣告。

二、新聞談Pokémon的角度

《Pokémon GO》甫推出不久,新聞的頭條是「200多名機車騎士因為玩《Pokémon GO》被開罰單」。乍看之下好像很嚴重,實際上確實許多人因為分心玩遊戲而出了意外,造成公共危險。過了兩個禮拜,變成隨便什麼新聞都要與寶可夢扯一扯關係,盡其所能地追捧一番。

我覺得十分可憐,為辛苦的記者們感到不值。

面對一個新的風潮、新的科技,為了爭奪眼球與點擊率,新聞無法用客觀深入的口吻談論始末,只能以獵奇的眼光盡可能妖魔化或神聖化。似乎口味不夠重就吸引不到人來看,久而久之,幾乎到了不顯得奇怪就不成新聞的程度。

可是重口味會讓人膩,而口味再重也總有極限。這麼一來,追求好東西的人早早就把眼球移往他處,而留下來的都是被喂到食不知味的讀者。

新聞繼續操弄讀者的情緒,記者只能追求速效的表述口吻,讀者成癮般追求虛妄的刺激。這其中或許確實能夠反映出台灣新聞業看待新科技、新事物的態度,那是一個保守、固執、在越來越快的更迭浪潮之中,勉力把持著舊時代枯枝的身影。壯烈?窘迫?追究下來,其實都跟《Pokémon GO》沒什麼關係。

超現實語錄 #2:
「花了我10顆球、3個梅子,最後還逃跑!傑尼龜確實是個王八。」

寶可夢群像,2016

三、Pokémon與公共空間

《Pokémon GO》的玩家不是一般人,而是騎樓內的自行車騎士。是撐陽傘的人。是在咖啡廳聚會的團體。是失戀的孩子。

當《Pokémon GO》的玩家手拿寶貝球,也握著更多的權力;他所佔用的公共空間比別的公民更多,帶給別人的不便也更嚴重。他的身體在現實世界,注意力在寶可夢的世界。他在場,同時也不在場。他明明侵害你的權利,卻又需要你的容忍與幫助。

如果你是寶可夢玩家,請注意你的週遭環境,不要突然停步,並隨時帶著歉意抓怪。如果你不屬於寶可夢世界,請寬容看待擋了路的寶可夢大師,他可能正在與怪獸苦戰。

超現實語錄 #3:
「這裡怎麼滿地都是鯉魚。」

四、虛擬與真實世界之間,崩解的疆界

實話實說,我第一天就玩膩了抓怪遊戲。成功收服寶可夢雖然令人開心,看著圖鑑的空缺一個個填滿也頗有成就感,但我沒有收集癖,對寶可夢也不怎麼有愛。不過,我下載《Pokémon GO》的出發點本來就不是遊戲本身,而是想要試試AR的感覺。

如果這個遊戲有讓我著迷的地方,那就是抓怪時的相機功能了。

各式各樣的寶可夢出現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讓原本已經覺得稀鬆平常、甚至醜陋的地景增色許多。都市的煩悶也因此得到一些緩解。我也不禁想像,寶可夢跑到這個地方來做什麼呢?我們又該如何與這些新住民們共處呢?不由得多拍了幾張照。

即使《Pokémon GO》的AR技術遠遠稱不上完美,也無法實現Google於2014年愚人節推出的想像情節,但光是看到這些熟悉又陌生的怪獸出沒,就足以讓人雀躍不已。

另一方面,現實世界也發生了變化。捷運上互不認識的乘客可以因為車上出現了怪物,同時動了起來。公園裡散步的人們有了互相攀談的理由,一點也不覺奇怪。動物園變成動物觀賞遊客的地方。

虛擬世界發生的事反過來影響了現實世界。我不禁想,如果從空中記錄人類移動的軌跡,不知道會畫出什麼樣的景象。

超現實語錄 #4:
「進來裡面抓啦,這裡有冷氣。」凌晨一點爆滿ATM室中的大叔。

都會生活也令寶可夢焦躁不已,2016

五、抓Pokémon作為一場跨年晚會

看著別人興高采烈地捕捉寶可夢,自己也躍躍欲試,這是羨慕之情作祟。當大家都熱衷於出門探險,嘴裡談的都是寶可夢,自己也生怕沒跟上風潮,被排拒在外。

現代社會越是深入骨髓,人自然而然地彼此疏離,也就越渴望歸屬感。跨年晚會因此成了史無前例的大型活動,讓原本互相忌憚、敵視的人們得以肩併著肩,一起嘶吼、一起搖擺。

當我們群聚公園,一齊手指上划、丟出寶貝球,無異於共同參與一場跨年晚會。於是抓寶可夢變成類似原始部落的神秘儀式,一種凝聚社群的集體行為。而參與其中的玩家也因此在都市人的寂寞中,找到一些難得的慰藉。

六、一個更宜居的世界,一個更不宜居的世界

我喜歡走路,喜歡孵蛋,喜歡填滿圖鑑,喜歡寶可夢出現在眼前,喜歡分享今天遇上的稀有的怪。我也喜歡公園,喜歡樹,喜歡晚風,喜歡無月時透露出的星星點點,喜歡孤獨不被打擾的空間。

正如前面所說,這是兩個世界,也是一個世界。當寶可夢加入現實世界,我們從中發現了許多驚喜。當現實世界中的玩家埋首於寶可夢世界,卻可能帶來巨大的困擾。

我見過有的地方人們群聚、席地而坐,靜等怪物出沒,同時三三兩兩與好友低聲談天。也看到有的公園人滿為患,四處奔走,大聲喧嘩半夜不止。

寶可夢就在那,可愛得很。但寶可夢無法幫人類打造一個更宜居的社會,你才可以。

超現實語錄 #5:
「對面公園有噴火龍!」狂奔的人群中傳來的呼嘯。

逕行穿越馬路的可達鴨,2016

七、更深刻的AR,也是VR

正如所有的聚會都將散去,《Pokémon GO》的玩家最終也會陸續回歸日常。我這麼說,是因為我把《Pokémon GO》的世界歸為「非常狀態」,在這個狀態中,人們傾向與去做自己原本不大會做的事。等熱潮散去,大家自然會依照自己的本性,各歸其所。

只是,如今我們見識到了AR的美好,也不禁期盼起更深刻的AR應用。

就我而言,當我意識到自己比較少打開《Pokémon GO》,是因為我開始讀川端康成的《雪國》。文中駒子與島村的愛情太美,讓我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川端康成身為20世紀初「新感覺派」的旗手,他的主觀感覺化為文字,就是讀者的AR。庸俗瑣碎的日常,也因為文學家的詮釋,而開始對讀者有了新的可能。

我才知道,原來更深刻的AR早就存在了,就是藝術。

不僅如此。當讀者隨著川端之筆穿過長長的隧道,進入雪國,見到駒子。那更是最動人的虛擬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