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嚮往的自由:下鴨紀行

下鴨(しもがも),故稱下賀茂。鴨川與高野川合流之處以北的三角地帶,京都市左京區的兩河流域。正如美索不達米亞是古文明的發源地,下鴨地區也有古老的歷史:這是京都最古老神社的所在地,據說文獻記錄可追溯至西元前90年,也是女性守護神的供奉處。古老的東西總散發神秘的氣息,而最增這份神秘性的,正是一片佔地12.4公頃的原始森林──糺の森(ただすのもり)。

高野川,2014

如果要為宜居的城市列出條件,你會以什麼為優先?治安很重要,公共建設也得便利才好,餐廳選擇最好多樣,物價不宜太高。是的,這些都很重要。但如果問我,我理想中的宜居城市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要有河、二要有森林。

這與我生長在臺北有關。臺北有淡水河與基隆河,也有陽明山;我沒事就愛往河邊或山上跑。不為什麼,也不做什麼,就那麼信步走走。偶爾找個乾淨處坐下,看樹、看水、看隨身帶著的書,像個視覺的草食性動物。這是我的理想生活。

可是,河道多被堤防隔絕在外,而堤防外隨時都感覺高速車輛就在不遠處行駛。陽明山我也喜歡,可惜那與其說是城市中的森林,更像是「後山」。交通往來不得不多花一些時間,也不是能夠信步抵達的地方。臺北確實有河,也有森林,但兩者都有缺憾。

所以當我初到下鴨時,真是羨慕得不得了。

我們從出町柳站下車,站旁就能下到河岸,正好是兩條河合流之處。沿著高野川慢慢往神社方向走,一徑是碎石子路與踏平的泥土地,路旁間或有像是嵌在草地中的石椅,供人稍息或閒置。仰頭可見成排的大樹,樹上烏鴉與鷹各佔枝頭;低頭就是河水,河中鴨子晃盪,偶爾將頭浸入水中捕食,翹起幾個毛屁股。

我們都愛看鳥,心裡的小孩把門打開。

「簡直是鴨川劇場嘛!太精采了,」我們興奮得不能自已。

繼續往北走,理論上大約八分鐘就可到達森林口。說是理論上,因為一路上不時得停下來看看水鳥;若遇一陣特別清新的風,不由得佇足享受,或乾脆在水岸坐個三五分鐘。這麼一來,八分鐘的路,走了半小時也是可能的。時間管理專家肯定會瞪著我大搖其頭了吧。

然而,多出來的路程每一刻都跟美夢一樣,偷懶如我忍不住賴床不醒。妙的是,美夢還有美夢的延續。水流過的土地可以滋養森林。象徵意義與實際情形巧妙地契合。鴨子飛出水面變成樹梢的烏鴉。


糺の森,2014

糺の森適合走路。糺の森不方便走路。

適合走路的原因說不明白,估計是跟水的鱗、鳥的舞、落葉之聲、陽光的碎片與天空的參差有關。不適合走路的原因則十分具體:糺の森的道路幾乎都是碎石子路,腳底總會被意外的小石子刺痛,落葉滿地,泥巴遇雨會弄髒鞋子。

要克服這種不適有種簡單的解法──鋪水泥、貼地磚。

你可能會倒吸一口氣,覺得荒謬。其實我也覺得荒謬,但這種做法其實並不少見,而這麼做的理由都是給人方便。有人為了跳舞,鋪上平坦的水泥;水泥堅硬易摔傷,最好再加上PU地墊;有時為了快速排水,加上光滑的地磚;這麼一來為了防滑,只好再黏上一些止滑條;當然許多人就是怕泥濘(髒)。

把泥土當作髒東西,非得用水泥填上、鋪了地磚才敢行走,現代都市若要建立在這種潔癖上,我覺得不免有殺雞取卵之嫌。畢竟所謂森林或公園,所代表的意義不正是在現代都市中留存一片野蠻嗎?

「文明,是不是一定得以森林作為獻祭?」我們一面想,一面拿出桝形(ますがた)市場買來的壽司和飲料,在長椅上野餐。

從務實的角度來看,我們確實可以反問樹有什麼用?森林有什麼用?

如果人類不主動加工,森林本身也許真的沒什麼用,它就只是長在一起的一堆植物而已。森林沒有打算要對人類有用,它就只是存在而已。因此我們依靠著河流建立居所,隨手剷除森林,並稱之為文明。對於拓荒時期的人類來說,為了生存,無可厚非。

然而,隨著現代化的進程,人類從追求「有用」與「好用」,到受夠了只能追求有用和好用,森林這種沒用的東西的價值竟然轉而升高了。正如水泥的好處很多,否則也不會成為當今世界上使用最為廣泛的材料。但好的東西也有過度使用的時候,大概比不好的東西更容易過度使用。

人從混沌中打造秩序,並在秩序的框架中重新渴望混沌。

不,這種新的混沌與拓荒時期的混沌不是一回事。而是一種權力、一種選擇,讓人類知道混沌還在那裡。我們還有地方可以逃,還不至於把自己逼瘋。

在糺の森中,你容易感到自由。森林總以一貫的態度,平等地對待眾生;你不用特意去討好森林,森林也不會理你。而它又那麼近,近得讓象徵意義與實際情形巧妙地契合。從鋼筋牢籠逃出的困獸,享受到短暫的自由。

城市邊緣的森林,就是現代人最能接近自由的地方。脫掉鞋子,跳進水坑。

我無限嚮往那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