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剛結束在糺の森的野餐,就下起了大雨。雨來得太急,打亂了原定慢慢散步的行程;匆忙之中,我們決定騎車到附近的茶寮休息,吃甜點、等雨停。

茶寮宝泉的抹茶,2015

茶寮宝泉是不是知名老店,有沒有軼聞奇傳,我一無所知。我會將它標註在行程地圖上,一來是因為店址離下鴨神社不遠,二來是它在餐廳評分網站食べログ上的評價很高,僅此而已。

茶寮寶泉出乎意料地雅緻。

在玄關脫了鞋,再由服務員領我們進入和室就座。途中,我們穿廊入室,先是過了簾子,繞過兩面隔扇,再碎步行經走廊──左手邊透過隔扇隱約可見寬敞的和室,右手邊隔著玻璃拉窗就是綠意盎然的庭園──進和室,出和室,再進和室,然後才抵達一小長桌,在坐墊上入座。

這一路好似經過了層層關卡,但仔細回想,其實整體空間並不大,只是巧妙地利用了隔間,才顯得迂迴而深邃。我們的座位離走廊很近,走廊之外,就是庭園。庭園的水準如何我無能判斷,但對於環境整體的配置,我深感佩服。

服務員用勉強的英文介紹了餐點。我們用勉強的日文點好了餐。我們都知道日本的服務員通常十分禮貌,但有些服務員除了禮貌,還流露出一種自信。在我看來,那來自於對自己所做的事真心地投入,久而相信自己的服務是可以被信賴的。這樣的態度,漸漸在我心裡成為服務人員的榜樣。

也許因為不是假日,外頭又下著雨,當天的客人不多。一組組人似乎都明確地感覺到靜謐,也共同珍惜著那氣氛,勉力壓低說話的聲音。

我們享用甜點,更享受那靜謐,在細雨中品著不曾領會過的悠閒,直到一穿著和服的少女被領入座。

她獨自一人,說的是日語,很快就點好了餐。我推測,她大概是本地人吧。

你可以想像,在那樣傳統的環境之中,突然走進一身著傳統服飾的女子,簡直像是穿越了時空。但不是,那雖是傳統,卻不古老。你並不覺得那是裝腔作勢的表演(她不是還在滑手機嗎?)那裡沒有時間上的斷裂;那就是現實的京都。我們頓時有些不安。

同行的友人見到此景,也不自禁地興奮起來。他肯定也在當下感覺到了什麼,對著我比了比相機,下巴一抬,示意我把那如夢的現場捕捉下來。

我搖搖頭,拒絕他的提議,同時也勸他不要拍。也許他會覺得奇怪,因為我此時的拒絕與我平時的拍照習慣很有衝突。我愛好紀實攝影,也熱衷街頭攝影,我並不忌諱對著陌生人拍照。

茶寮宝泉,2015

然而,在那個現場,我卻明確有「不應該拍」的認知。我有兩個理由。首先,對方是來消費的客人。她選擇來這個擁有美好庭園的茶寮消費,購買的除了茶點之外,也包含服務、時間與空間。因此,若是我提起相機對著她拍,首先快門聲就會先破壞了靜謐的氣氛,同時也侵犯了她購買整體體驗的權利。

再者,我不願意打擾京都。

二次大戰期間,京都曾經名列原子彈投彈的目標名單。不僅名列其中,京都其實位居榜首。幸也不幸,當時的美國戰爭部長亨利.史汀生(Henry Stimson)力排眾議,以其「文化意義」為由,硬是將京都移出名單,並以長崎替代。京都幸甚,長崎大不幸。有些歷史學家認為,史汀生這麼做其實有更私人的理由:他與妻子的蜜月地點就在京都,對日本文化不乏好感。

你可以說這是京都的魔力,但我更欣賞的是史汀生部長的眼光。波蘭詩人辛波絲卡有詩描述一位鑑賞家,節錄如下:

“Kyoto is a city
whose beauty moves you to tears.

I mean the real tears
of a certain gentleman,
a connoisseur, lover of antiquities,
who at a key moment
from behind a green table,
exclaimed that after all
there are so many inferior cities
and burst out sobbing
in his seat.”

──〈Written in a Hotel〉, Wisława Szymborska, Stanisław Barańczak, Clare Cavanagh

痛哭流涕的鑑賞家與力排眾議的部長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他們對京都的疼愛建立在清醒的認知上,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京都,其他的地方都不會如同京都一般美好。而我們這些旅客,也正是因為領略到京都那獨一無二的美,才願意一次次前往造訪吧。

京都固然特殊,但這種對於美好事物的疼惜之情,其實是身為旅客的基本責任。我們都知道不要亂丟垃圾,不該在古蹟上刻字。我們都知道「除了相片,什麼都不帶走;除了足跡,什麼都不留下」。但也許,我們可以開始更進一層次,思考究竟自己身處那個環境時,會造成什麼影響。

「我會不會想要這個環境中有我?我會不會想待在有我存在的地方?」

這樣的思考一旦進入腦中,我們自然而然會壓低說話的音量、把自拍棒收起來、拍照時會注意是否擋到了人、拍完照不會急著低頭看螢幕、手機的滴滴聲關掉轉為靜音、不再擺出觀光客才會有的拍照姿勢。因為你也覺得,當把眼界放寬、綜覽整個地景的時候,有人做出那樣的舉動真的很奇怪。

於是,你也就不再忙於做奇怪的事,反而能騰出一些心力來。這些心力也許能用來關心當地的文化,探問自己究竟被什麼所吸引。或許用來找尋旅行的意義。或許與旅伴分享心情。或許在最幸運的時候,享受突如其來的、安靜而美好的瞬間。

「今天所有事物之所以存在,都是為了要成為一張照片。」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1977年的名著《論攝影》中,帶著諷刺的口吻這麼寫。近50年後,臺灣流行一個說法:「沒圖沒真相。」

京都以其獨一無二的傳統美,詰問你身為遊客的價值。而在茶寮中遇見和服少女的我們,也可以不必在乎有沒有辦法複製「真相」,或試圖證明曾經見證過什麼。因為那樣的美好,你非得親身經歷才有辦法領會。甚至,即使美好就在眼前,你若沒有心去領會,那美也不會對你有任何意義。

在京都,一切靜好。

不打擾,是我們所能給予她最起碼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