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頃刻,最冷漠:法然院紀行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聖嬰在溫室裡鬧得全球的寒意都隱忍不動。我們一行人原本預期要在楓葉季節過後,踏上古城京都喧囂方盡的石板路,浸染蕭索。帶著那樣的心情編排了行程,如今卻不由得被挑起一絲期待──也許楓還紅著。

法然院,2015

日本人把看紅葉的最佳時刻稱作「見頃」(みごろ)。我的日文程度不足以了解語源,只是一廂情願地著迷於這「頃」字。以南國人的常理推論,總預期所謂賞楓,就是賞楓紅;既然是用眼睛看,那看的當然是顏色了。要我來形容這個時刻,恐怕也不外「楓葉紅了」與「紅葉正盛」這類直截的敘述,然後厭惡起自己的庸俗。

日本人卻不這麼說,他們說「見頃」,賞的是時間,是頃刻。

走上哲學之道的碎石小路時,楓葉情報顯示已開始落葉,早上一陣大雨更索性打落了虛妄的期待。地上殘紅滿布,我們在枯枝下頂著細雨穿行。由北往南,先至銀閣寺,看紅葉青苔斑駁。出了寺門,繼續往南走,我們驚喜地發現一路上竟還有許多倖存的楓。

比起紅色的楓,黃綠相間的時刻其實更常見。這種由大自然打造的黃綠漸層,即便我極為厭惡電腦漸層特效,也能夠真心喜愛。這麼說也許有點酸葡萄心態。身為行程緊湊的觀光客,我們畢竟沒有蹲點等待的奢侈,也沒見過整片都紅透了的楓林;儘管我估計那景象即使對當地人而言,也肯定十分難得。

當然也不是毫無所獲。我們偶爾也遇見幾抹艷紅,在一片淡雅的色調中顯得特別眩目。只不過,走近一看卻沒有想像中來得美,在天氣潮濕的時刻,那紅色甚至濃濁得像被弄髒的血,幾乎要溢出腐敗的腥味。

「那確實是血吧,在將死的前夕流淌。」我不由得思想,「難道大家苦苦奔忙,竟是為了看死亡的瞬間?」

這股失落,讓我想起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金閣寺》。故事中,主人翁溝口在父親的帶領下,初次見到心目中美的典型──金閣──時,卻大失所望:

「我變換著各種角度或側頭眺望。它已經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動。它只不過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層小建築物。頂尖上的鳳凰,也像隻烏鴉似的。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穩定的感覺。我尋思:所謂美,難道竟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

我想著溝口,不覺來到了法然院前。

法然院山門前的碑文[1]醒目,一般俗人見之很難不自省一番。我同樣也在碑前駐足,心裡卻懷疑如今還有多少遊客會把此碑當一回事;我想像觀光客在碑前裝演表情自拍的模樣,完事後硬挺著自拍棒過山門的瞬間,可能已經不記得碑上寫了什麼。對某些人來說,與其考慮碑文,法然院免費入場的優惠可能更動人一些。

我搖搖頭,轉過身來,考慮自己有沒有入門的資格,迎面卻撞上了一片金黃的楓林。

我一時愣怔了。

突然一陣風起,成群身披金色披風的小人從樹梢躍下,在樹影間蹁躚亂舞,簌簌地吵吵鬧鬧。有的在半空中縈繞,有的頓地之後又立刻躍起;調皮的那些,就專找遊人的頭上背上攀附。其中一個晃眼間來到我的面前,也不說聲借過,就往我頰邊飛掠。我驚異於那冷漠的美,忘了舉起相機拍下那瞬間,等到回過神來,小人們已經離去,才胡亂按了兩下快門。

「喀噠!」機械聲響特別刺耳。臉頰兀自辣辣地痛,周遭一片死寂。

我悵然許久,才繼續觀光,直到準備離開法然院時,又趕來一陣風。這次,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索性放下了相機。


溝口離開金閣寺之後,拋開了對於金閣的幻想,轉而擁抱金閣的實體。金閣不再是他在其他風景中尋找的美的典型,終於以身為金閣而美。溝口寫信給自己的父親:

「你說人世間最美的東西是金閣,這是真實的。」

溝口的父親收到信不久即病故。


  1. 此碑文為:「不許葷辛酒肉入山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