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走少年的路:村上春樹的《多崎作》

村上春樹的小說自成一格,並以那種風格風靡了幾乎遍及全球的讀者,其中必有超群之處。但小說賣得好,理由可以有很多,凡舉娛樂性高、男主角帥、性描述露骨、充滿奇幻魔力等等。這些原因我們往往只能後見之明地分析,接近穿鑿地覺得這樣那樣。許多作者可以嘗試模仿風格、出版社也能企圖建立模式,希望複製同樣的風潮。然而,背後究竟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什麼樣的書會打動這麼多人?

我很懷疑我們能夠概括性地提出一份解釋。那就像是企圖把每一個單一讀者全部網羅起來放進一個袋子裡,然後針對那袋東西去稱重,得出來的結果只是那個集體的外顯描述而已,究竟構不構成理由實在可疑。至於那理由究竟要如何取得?除了交給每一個人自己去心裡挖掘之外,別無他法。

我斷斷續續讀村上,算來也有十來年了。雖然讀書速度慢,也不曾每本書都找來反覆啃噬,偶而讀之,卻也每每深受吸引。《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以下簡稱《多崎作》)也不例外,從翻開書本的第一句話開始,我就被捲入村上設計的藍色迷團之中,無法抽身、自願沉淪。

就算是我的偏見也好,我認為好的故事必須深刻。像把刀、或一柄鑽子,在讀者的心中刻下一些永久的痕跡。很多時候,讀完的書過不了幾週我就全忘了,人名、情節什麼都不記得。但總有些書,在幽微的記憶深處還能留下些什麼,供我們反芻,最後甚至化為人生經驗的一部分。在我心中,《多崎作》就是深刻的作品,至於那深刻的理由,我找到了兩個面向:一、書中人物勇敢地提出了好問題;二、尋找答案的過程精彩得揪心。

什麼樣的問題算是好問題呢?那就是碰觸到人心裡的深層矛盾的問題;是每個人都可能會問,卻很難得出標準答案的問題。舉這本書的例子來說,生命的價值是什麼?要如何找到歸屬?擁有才華真的好嗎?又要擁有多少才夠好?當一個人被傷害,而正義卻不可能伸張的時候,受害者該如何自處?加害人和被害人真的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容易分別嗎?

村上小說中的主角,往往有種冷調的酷勁,猛一讀來像是缺乏正常人會有的情緒一樣。多崎作也是如此,無緣無故被死黨們拋棄,竟然16年來暗自心裡淌血,卻毫無作為。當好友藍仔在電話中宣布絕交時,多崎作沒有多大反應就接受了判決,即使之後被打擊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也沒有打算去逼問緣由,還逆來順受地不斷反芻那傷痛,簡直匪夷所思。

然而,當我們把故事拆解,找出故事中想要發掘的那些謎團與疑問,也就能夠理解為什麼主角會是這樣性格的人,而且非得這樣不可。因為若非如此,這個主角可能當下就去找死黨們理論吵鬧、或乾脆自我毀棄了結了性命、或鑽入了癲狂的牛角尖、或更糟:自己幻想似是而非的理由,變成憤世嫉俗的庸人吧!換個角度想,也許表面上的無感,其實是沈著的勇氣。這讓主角有資格成為村上的代言人,深刻而誠實地挖掘自己心裡的黑暗,步伐雖緩,卻能堅定地找出問題的答案。

這就要提到這本小說吸引我的第二個理由:精彩的解謎情節。然而在說明之前,也許該先回來談談村上的風格。村上的小說往往有一些超現實的情節,讀者也因此會意識到故事發生的世界與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不一樣的。然而這次,村上在受訪時表示自己感到「必須寫百分之百的現實」。粗略地讀下來,好像沒錯,是寫實的作品。但仔細一想,真的是這樣子嗎?好像又有點怪怪的。如果我們忽略掉那些「怪怪的」情節,乖乖地完全以現實經驗的眼光來看這個故事,就很有可能會太過輕率地解讀,使得灰田、綠川與夢境等部分缺乏了其該有的重量。

《多崎作》是披著現實的皮,卻流著超現實血液的小說。敘事方法看似輕率,卻有如偵探小說一般的懸疑感。首先藉由與沙羅的談話,穿插多崎作對過去的回憶、心理狀態的剖繪,在讀者心裡種下一個個問號;接著再帶著那些問號踏上巡禮的路途,讓真相一個個揭曉。不過,這裡所謂的真相並不只是表面上的情節所描述的那些,不是指:因為白妞心智不正常、指控多崎作強暴了她,所以多崎作被大家切除。這裡的真相更接近真理(truth),是多崎作在他的人生巡禮之中,從逃避傷痛、到深掘傷痛、最後理解傷痛的過程。由於一切的謎團都在多崎作心裡,因此所有影響多崎作心理的事件都是線索,這當然包括灰田、綠川與難解的夢。

當我們設身處地隨著多崎作踏上心靈的巡禮、理解謎團的時候,也必須要不斷地回歸他生命經驗的影響。例如,在灰田出現之前,多崎作還會恐懼孤獨,之後,他卻能將恐懼代換成某種安靜,漠然以對。而綠川以自己的死來交換世界的真理,其背後所承載的勇氣與荒謬,也啓發多崎作對於追尋生之價值的想法。當然,小說中的謎團未必全都有解,這幾段故事一直到最後都還保有神祕性。然而,這部小說卻不會因此就不完整了。正如多崎作永遠無法得到白妞親口證實當時發生的真相,但身為倖存者,還是必須以「邏輯的線」縫出生之價值,得到傷痛過後的超脫。未解之謎不一定就是缺憾,缺憾也不代表故事就不美、道理就不合理了。

《多崎作》正如村上的許多小說一般,剖繪的是主人翁的成長,且無非有勵志的成份。這部作品觸摸都市人的迷惘,聚焦孤獨的人對歸屬的渴望。我們看見多崎作與惠理藉由領悟而療傷,因傷痛而自內心深深地調合了。多崎作也從完全被動到逐漸掌握人生的主控權,對沙羅展開追求。因此三個大謎團──解決傷痛、尋得歸屬、生之價值竟然有共同的解答:踏上巡禮、積極追尋。在旅途之中,讓自然與歷史激起心靈的悸動,尋找屬於自己的信念。除此之外,別無他法。